延安整风亲历记

　　1942年，毛泽东在延安同干部谈话

　　1942年4月3日，中共中央宣传部作出《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》，通常大家叫“四三决定”。5月中旬，中央政治局决定成立中央总学习委员会，领导整风运动，毛泽东兼任总学委主任。此时，我正在延安中央党校教务处工作。在中央党校，无论学员、工作人员，一律参加整风学习，不同的是，学员全力以赴， 工作人员在业余学习。虽然是业余学习，但也使我刻骨铭心，难以忘怀。

　　从我们这个支部的学习， 可以看到全延安机关、学校的整风学习。经过学习、改造， 果然使大家“脱胎换骨”。你可以体会到， 为什么说整风运动， 是中国共产党人的一次思想解放，一次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的教育运动。

　　那时候，党校教务处下设两个党支部，一个是组教科支部，大部分是教师、干部;另一个是秘书科、干部科支部，担负秘书、油印室、图书馆、干部、档案等工作，分三个小组，有20多名党员、干部。其中有老红军、归国华侨，也有中学教师、知识青年。年岁最大、资格最老的是党的创始人之一何叔衡的女儿何实嗣大姐。她是大革命时期入党的党员。

　　按照“四三决定”规定， 每人发一册《整风文件》，约20万字。主要文件有毛泽东著的《整顿党的作风》、《反对党八股》、《改造我们的学习》、《反对自由主义》、《<共产党人>发刊词》等;刘少奇著的《论共产党员的修养》、《论党内斗争》;陈云著的《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》;列宁、季米特洛夫著的文章;党中央关于加强党性、调查研究、关于领导方法的三个决定。整风第一阶段是学习文件，大约有10天。大家视这些文件为“经典”，逐篇、逐段地读， 反复地读， 讨论后还做笔记。当时，《改造我们的学习》中讽刺教条主义者的对子“墙上芦苇，头重脚轻根底浅;山间竹笋，嘴尖皮厚腹中空”;《反对党八股》中党八股的八条罪状;季米特洛夫论干部的四项标准;刘少奇论党员修养五条等内容， 我们全能背下来。

　　整风学习的第二阶段是理论联系实际，对个人的历史、思想进行检查，大约有两个多月。彭真教育长，多次作动员报告。他强调整风，反对教条主义，就要“有的放矢”——针对革命工作之“的”、个人历史、思想之“的”，认真地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，学习鲁迅勇于解剖自己。全校学员大会开了好几次， 我们支部的人都去听了。我记得有一个30岁出头的红军团长，听他的口音是湖南人。他说：“我打起仗来， 有一种天不怕、地不怕劲头，敢冲敢拼，打了一些胜仗。可是，敌情复杂，敌人诡计多端。我听不进政委的意见，也不理会一些营连长的好主意，光知道‘正面佯攻，两面包抄’，中了敌人的埋伏，部队损失很大。师部批评我骄傲自大，把我撤职。我在‘红大’学习了一个时期，才知道我犯了不知彼、不知我，盲目作战、主观主义的错误。我现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，可是几十个好同志牺牲了，再也回不来了，是我对不起他们呀!”说到这里， 他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……全场沉寂，人人都陷入沉思中。战争是残酷的，难免要死一些人。一个好的军事指挥员，更要爱惜战士、干部的生命，不要犯主观主义错误,不能有一点盲目性，要以少量的牺牲，换取更多的胜利……

　　几场“典型报告”，对我们的自我检查， 起到了非常好的示范作用。

　　按照党组织的规定，每人先写一份历史自传。怎样划定自己家庭成分，怎样划分自己的历史阶段， 对个人历史上的问题怎么写? 当时强调一点：一个党员对党要绝对忠诚，“事无不可对党言”， 要以竹筒倒豆子的精神， 无保留地讲出来。我用一个星期的业余时间， 写了份1 万多字的历史自传。还花费不少时间，帮几个老红军把自传写了出来。

　　写好历史自传以后，先在小组里传阅，大家提出意见修改后，再在支部大会上讨论。

　　我们支部有三四个工农干部，他们出身很苦，属于受剥削、受压迫的阶级，吃过资本家的苦头， 挨过地主、土豪的打骂，他们的经历就是参加红军、作战、负伤……历史清清楚楚。我和几个小青年，从小上学、受过国难教育，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斗争，由党组织送到延安学习，历史的轮廓也清清楚楚。感到为难的是几位年长一点的知识分子。一位是我们的科长，当过河南某中学教师，也组织过抗日宣传队，被国民党县党部逮捕过;另一位是图书馆的管理员，挺有学问的……不知为什么，他们整日里愁眉苦脸，食不甘味，夜晚在月光下，总是在窑洞前呆坐或在山坡上走来走去。

　　彭真同志向全校作了关于增强党性的报告。他没有讲稿， 洋洋洒洒地讲了三个多小时。

　　他讲的都是实际生活中的事例， 又能提到理论的高度来阐述。他特别推崇共产国际书记季米特洛夫讲的党的干部的4条标准：一、对党无限忠诚;二、为党独立工作;三、密切联系群众;四、遵守党的纪律。他说，毛主席、少奇、陈云同志讲党员条件，第一条都是对党的事业非常忠诚，不是一般的忠诚， 是无限的忠诚。于是，在党员中出现三种人、三种情况： 一、和党一条心;二、和党半条心;三、和党两条心，这是隐藏在党内的奸细。我们要求每个党员务必老老实实，和党一条心，做一个奋发有为的人;不要半条心，脚踏两只船，那样做不好党的工作。只要你把个人历史原原本本地讲出来， 党组织都会实事求是地谅解你， 让你放下包袱，轻装前进!……

　　彭真同志的讲话， 引起了巨大的反响。有些同志历史比较简单些，在党小组讲一讲， 大家再提意见，有两三个晚上就通过了，其余的同志都在支部大会上讲， 从提意见到通过， 一般都要六七个下午和晚上。我在讲了自传以后，同志们给我提了不少问题：一、你对抗日积极，到底有多少共产主义觉悟? 二、你为家乡受苦难的人报仇，有没有想到阶级的解放? 三、你是否考虑过人生观、世界观的问题? ……

　　出乎我们的意料，我们的科长在学校教务处领导同志的帮助下，向党交了心。他被捕后， 没有暴露党员的身份，也没有泄漏党的秘密，取保释放，续了“拥护国民政府、拥护蒋委员长”的“保证书”。组织上认为，他是“半自首”，有危害党的行为，保留党籍，只作为历史问题存档。那位大学生， 原来家庭是“小土地出租者”， 属于地主阶级，他入党填志愿书时写成“富裕中农”，自己写个检讨，更正出身成分，也就作罢。他俩交心后，同志们和他们紧紧地握手，欢迎他们回到党的队伍里来。又是出人意料的事，原晋察冀北岳区的一位县农会干部交代，在一次边区反“扫荡”战斗中，他只扔了一个手榴弹，炸死两个日本鬼子， 报功时却说扔了三颗手榴弹，炸死了两个日本鬼子，他为自己向组织上撒谎，感到难过。另一位老红军坦白说，他在家里常打老婆，没有啥道理就打人，打的是受苦的阶级姐妹。

　　历史自传讨论结束后，又开始讨论每个人的思想自传。说实话，我感到很新鲜。思想自传怎么写，学了思想方法又有什么用?这时，周扬同志主编的《马、恩、列、斯思想方法论》， 受到毛主席的表扬。渐渐地我才明白，一个人的思想可以分为几个阶段，人的思想是受自己的家庭、学校、社会的影响，正如少奇同志所说，人的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。经过自己的清理和大家的帮助，大家在思想认识上确有不小的提高。看了《论共产党员的修养》， 看到旧社会剥削阶级意识确实存在。我们大多属于小资产阶级，思想意识中不干净的东西——诸如个人主义、个人英雄主义、自由主义乃至平均主义或多或少地存在着，而且顽固地赖着不走。若不下决心清除，它会在一定的气候下滋生出错。学到这时， 大家都希望好好学点哲学， 尤其是学习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， 不用这些基本理论武装起来，走起路来难免要摔跤的。